清明 | 忆父亲
清明节前夕,父亲大学执教时的学生,远道而来,在父亲的坟前上香。恍惚间,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年。
父亲幼年时痛失双亲,与他的妹妹在房县的孤儿院长大,命运多舛,但他意志如铁,从不曾向命运低头。父亲好学上进,考上了由中南财经学院、中南政法学院合并成立的湖北大学,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房县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。
作为老一辈大学生,父亲骨子里打上了属于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,一生以赤子之心背负历史使命,内心充盈着理想主义的激情。父亲在湖北大学就读的并非师范专业,在政治风云诡谲变幻的特殊年代,他因太过活跃于政治运动前沿,之后被命运之手如棋子般移掷于随州偏远地区的育人岗位,终生被限制使用、不得入仕。彼时,中国的教育兴起一股 “大跃进”之风,每个公社,无论条件如何,几乎都办高中。万和这个小镇,也把之前的一所初中升级为高中,起名“万和高中”,这所高中的校舍和教具极其简陋,农家学生文化水平参差不齐,各科老师也是勉强凑齐。父亲被安排至此,从人生的巅峰跌入低谷,但他并未就此消沉,反而如洒落于岩石缝间的松籽,扎根发芽并将自己长成一道铮铮风景。学校哪一门课缺老师,便交给他顶上,父亲很快成为语数理化政全能教师,教学成果也出类拔萃。担任班主任时,他教书也育人,治学更治心,父亲以胜似父亲的热情和耐心,课堂之外为学生答疑解惑、启发心智、疏通心结,许多调教出的学生最终奋发图强、走出大山。“胜似父亲”并非夸张,而是事实,他在教育学生和抚育子女所投入的时间、精力和资金上,比例严重失衡,为贫困学生支付学费的事情,已经算是其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付出了,以致于后来,我们对父亲的爱,总隔着一份尊重的距离。
父亲无论身处何种环境,治学态度和处事原则绝不将就,他备课本上的钢笔字永远刚劲工整,课堂上的板书也规范整洁。对于坚决不认可的事情,他神态瞬间睥睨,语气渐带锋芒。后来,父亲因其在教育界的良好声誉,机缘巧合地被调入大学任教。父亲思维活跃且治学严谨,与意趣相投的大学生们结为忘年交,收获了众多超脱世俗、余生追随的师生情谊。
父亲来自于农村、长于孤儿院,对党的感激和对农民的怜惜都刻骨而真实,他常说:“我是孤儿,是党养大了我,我这一生都要报答党。”“农民可怜啊,我要帮他们培植和挑选出好的农作物品种。”大学他毅然报考了农业经济专业。后虽造化弄人,然终其一生,父亲都未曾背弃初心,不能忘记自己所爱所学的农学经济专业。已至晚年,他决绝地承包了百余亩地,培育优质果树苗木。父亲以微薄的教师工资和积蓄承受着巨大开支,因其同时被学校返聘,瘦削的身体每日奔波于讲台和地头之间。他常夜半而醒,起身到阳台抽烟,缓解无法言说的压力,精神和体力的消耗几乎达到常人之极限,这种消耗虽未曾磨灭父亲眼中的斗志和光亮,却真真切切地吞噬着血肉,父亲愈发形销骨立。父亲生命的最后两个月,被束缚于重症监护室,孤独地直面一波波病痛和深渊般临终体验,那么辛苦地离去,是我至今无法抚平的痛。
父亲的葬礼,学生是没被通知却来得最多的,他们多已事业有成,散于各地,风尘仆仆而来专为送别父亲,只因为在精神品质的成形期,父亲曾参与坚定有力的灌铸,灵魂底色早与父亲同。
经历过生死离别,那个曾以为一回头永远都会站在那里微笑守候的人,永不能再见,是对灵魂的一种撕裂与重构,惊觉人生本是得失无常,因缘终将际会离散。父亲一生清高自傲却为时代所弃,满腹理想终未能实现抱负,年轻时热血长枪穿行于激情岁月,壮年时努力拼搏也曾对酒当歌,暮年与学生结为知己相互激励,在这物质堆砌的世界,他却活得纯粹。真的想知道,父亲这一世是否无悔。
我年少时,眼中的父亲是严厉的,如一座巨山,凌厉沉重。晚年的父亲更象一片海,安稳深沉,学会了温润地表达着父爱,每次回家,父亲眼角眉梢都是暖暖不尽的欢喜,每次离开,父亲都靠在阳台角落目送我远去,此时的病痛几乎已让他无法安眠。父亲直至去世都不曾糊涂,他始终追求着人间的真情。于我,父亲更像燃灯者,今生缘分已尽,而灯已燃起,永不熄灭。
襄城区人民法院 孙华
二O二五年四月二日